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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二章 又活过来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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哑巴很有些踌躇,看着躺在半山腰上一块突出的岩石底下的梁清波,明显是个流浪的乞丐,面生得很,多半是个外乡人。

哑巴皱着眉头,尽量屏住呼吸,梁清波身上的味道实在是让人难以忍受,他蹲下身去摸摸梁清波的额头,感觉烫得像火。又掰开梁清波的嘴巴,看见舌质淡红,舌苔薄白,边缘处略显发黄。

这应该是风寒入里,冲了经脉,又因为寒结不散,转而为热,伤及肺腑的典型表现。

又抓起他的手腕,仔细辨别脉象,轻触虚滑无力,重按则浮而紧,这是身体虚弱,寒邪犯主之兆,寒证虽重,并不难治,难在病者身体长期失养,实在太过虚弱,元神衰微,精气涣散,可以说,这个人已经是一条腿迈进了阎王殿里,能不能挺过来,实在是凶多吉少,完全没有把握。

哑巴踌躇着,心下大感为难。

他扭头看了看远远站在一旁看热闹的小叶子,心想,你这个小东西,可真会给我找麻烦。

但哑巴毕竟是个仁慈之人,是个从业多年的采药人,虽然有着太多的顾虑,可让他眼睁睁地看着病人死去而无所作为,那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。

情况正如哑巴所料,在狮子岭下的小石屋里,梁清波曾经数度呼吸微弱,心跳散乱,眼光无神,以至于连经验丰富的哑巴都以为,这个人马上就快咽气了。

他能活过来,在哑巴看来简直就是个奇迹。也许是阎罗王不想收他吧,哑巴想。

那天,小叶子又来找哑巴爷爷,突然就想到要看看屋子里的梁清波现在怎么样了,走到床边时,她看见几只大黑蚂蚁在梁清波脸上爬来爬去,于是不知轻重地一巴掌拍下去。

被一巴掌拍在脸上的梁清波突然就睁开了眼睛:意识还有些模糊,记忆处于断线状态,他有些发懵地看着床前的小叶子,看着黑黢黢的屋顶,看着小屋里模糊不清的各种静物,一时不解身在何处。

小叶子转身冲出小屋,嘴里连声叫到:哑巴爷爷,哑巴爷爷,他醒过来了。

不远处,正在一个小石臼里捣药粉的哑巴眼睛一亮。他立马放下手里的活计,三步两步走过来。

小叶子说:得亏我给了他一巴掌,要不他还醒不过来呢。

梁清波看见一个头发略显花白的老头出现在自己眼前,他喃喃地问道:我这是在哪儿?

老头并不答话,而是伸手在梁清波额头上摸了摸,烧已经完全退了。

小叶子抢着说:这是哑巴爷爷家,你病得很厉害,差点就死了,是哑巴爷爷治好了你。

小叶子语速很快,像叽叽喳喳的小鸟儿,说的虽是方言,好在发音跟普通话差不太多,梁清波勉强能够听得明白。

他不无歉意同时满怀感激地说到“谢谢,谢谢你们,给你们添麻烦了”

说完这句话的时候,他的大脑已经渐渐清醒,从前的事儿一一涌上心来。

当他想起来自己原来是个杀人犯,惶惶不可终日地在荒山野地间狼奔鼠蹿时。心里立即沉重得如同坠入地狱。

想到自己本是个该死之人,罪孽深重,天地难容,就那样病死过去不也是一种解脱吗?而且当时虽然身体上有些难受,但是心里却没感到有多么难以承受,似乎也没有那种死亡将至的恐惧和痛苦,就那样死去不就一了百了了吗?好过被抓到刑场上枪毙一万倍。为什么偏偏还有人来把自己给救活了,还得让自己继续在这人世上受这种种痛苦煎熬,他妈的,这难道都是上天的旨意?

梁清波在床上又躺了好几天,这才能勉强下地行走,刚下地的时候,连站都站不稳,脚踩到地上像踩到一团团棉花。

为了给他补身子,哑巴在密林里下了铁夹子。

也活该梁清波有口福,几只野鸡先后成了他的腹中之菜,哑巴在鸡汤里加入了党参,黄芪,枸杞,有了这些玩意儿,梁清波的身体恢复得还是很快的。

看看他渐渐恢复了元气,哑巴就带着他到山下的小溪里泡了一个下午,总算把身上那股难闻的味儿给洗掉了大半。哑巴还用剪刀给他修头发,修胡子,修指甲,当他换上哑巴给的干净衣服时,已经有点精神焕发如获重生的感觉了。

哑巴上下打量着他的样子,微笑着点了点头,这个小伙子,现在看起来跟山里老实巴交勤勤恳恳的农家后生已经没有什么两样。

梁清波总想着应该给哑巴一些钱,毕竟人家救了他的命,而且这段时间对他精心照料,关爱有加,这给多少钱都不多,但是梁清波又担心给多了怕引起他的惊诧和怀疑,这是必然的,你一个流落四方的乞丐,身上怎么会有这么多钱,任谁也会在心里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?

梁清波那个绑在腰上的包袱里到底有多少钱,他自己还真不清楚,没数过,但是应该不少,甚至可以说是很大一笔钱。这是出事的那天晚上,黄秋玲硬塞给他的,他实在不想花这笔钱,这钱上沾着两条人命,那不是让自己罪上加罪吗?

在逃亡的路上,他有时候也想过到那种偏僻乡村的小店里买点吃的,但他最终忍住了,风险太大。

那时候他想着自己的罪恶实在是太大了,自己做下的这些事,肯定已经惊动了上面,全国人民恐怕都已经在追捕他的通缉令上看到了他梁清波的样貌,人人都知道了他梁清波是个杀人犯,他是过街老鼠,是人民公敌,谁都有可能一把将自己抓住,扭送到公安机关。

他神经高度紧张,内心里充满了被无限放大的严重夸张变形的恐惧。

其实,在他还不是杀人犯的时候,他就患很严重的妄想症。

在学校里,同学们咳嗽一下,往地上吐口痰本来是很正常的事儿,可他就是觉得别人这是在唾弃自己。

老师从自己面前走过去,向他点点头,脸上带着微笑,他就会觉得人家脸上的笑意大为可疑,明显带是不加掩饰的对自己的讥讽嘲笑。

身边有人小声说话,谈笑,他总是不由自主地竖起耳朵去听,因为他相信这些人肯定又在窃窃私语地议论自己。

其实在那个年代,学校里家庭条件不好的同学肯定不会只有梁清波一个,别的同学都能安然自若表现正常,梁清波却特别敏感自卑,内心里一直充满了失落感,耻辱感,对那些家境优渥的同学,他心里甚至还暗暗带着妒忌和怨恨。

他封闭内向,在学习上倾尽全力,为的就是吐一吐心里的那股子愤懑之情。

他平常极度自卑,但当情绪起伏时却又无端地狂妄自大,本想靠着读书这条途径逆转人生出人头地扬眉吐气,可铁一般的现实却轻而易举地摧毁了他全部的希望,工厂里的生活让他倍感压抑,他像一只被装进罐子里的苍蝇,没头没脑,昏天暗地,找不到任何的出路。

最后就在他终于下定决心要到远方闯荡一番时,却突然弄出个最大的乌龙事件。

为什么?为什么自己当时会那么冲动,为什么就在一夜之间,自己就成了杀人犯,成了个十恶不赦的罪人,走到这万劫不复无路可退的悬崖边上。

梁清波不想再逃了,他的心力已经耗尽,精神已经崩溃。

“是死是活,就这样吧,真到了落入法网的时候,就自己了结自己的性命吧!”

打定了这个主意,心里就有了个新的想法。他想留在这儿,留在这人烟稀少荒僻闭塞的深山密林里,隐藏自己,存身保命。

那天,他趁着哑巴又在屋子外边用铡刀切草药的时候,掏出一把钱来,掂量了掂量,拿了两张一百的,这个数目,他觉得应该不至于引起老头的怀疑。

他来到哑巴身旁,假装全神贯注地看他切草药。

哑巴扭头看了看他,梁清波赶紧抓住时机,字斟句酌地说道:“老师傅,这段时间,实在是给您添了太多麻烦,救命之恩,不敢言谢,我从家里出来的时候,身上还带着些钱。”

梁清波一下子把钱塞到老头子手里。

“这点钱实在是算不了什么,算是表达一下我心里的歉意吧”

说归说,梁清波看着老头表情毫无变化的脸,不知道他有没有听明白自己的话。

不过老头子马上把手缩到了一边,并没有接过梁清波的钱。梁清波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嫌这点钱少了还是怎么回事。

但哑巴果然是哑巴,不接钱也就罢了,低下头又自顾自地弄着自己的活计,什么表示也没有。把尴尬无比的梁清波晾在一边,一时不知如何是好。

梁清波这时其实已经知道哑巴并不是真正的哑巴,知道他只是极不愿意说话,偶尔开口时,也都是一些简洁明快的短语。

根据当年掌握的那些心理学常识,梁清波想,这老头大概是患有某种心因性的语言表达障碍,这是一种病。

正在尴尬冷场之际,门口的小路上响起来一串脚步声。

小叶子来了。

不过她并没有像往常那样蹦蹦跳跳的如同一只小鹿,而是默默无语地有些无精打采地低头走路。

走近身边时,叫了一声哑巴爷爷,就又低头不语。

哑巴觉察到小姑娘今儿的异常,他定定地看着小叶子,眼里满是一副关切询问的意思。

小叶子果然也能明白他眼神的意思。

于是小声地解释说:姨今天打我了,用竹条打的,很疼!

小叶子一边说一边皱着眉头掳开袖子,细嫩的手臂上竟然有一条条的紫红的伤痕。

哑巴心疼地抓起小叶子的手臂,细看她伤得不轻,就进屋去拿了个药瓶出来,把一些粉末状的药面儿倒在小叶子手臂的伤痕上。

梁清波这时皱着眉头问小叶子道:你家大人怎么下手这么重?

“弟弟感冒了,姨说,都怪我,昨天背着弟弟到处乱跑,让弟弟着凉了,她让我来找哑巴爷爷讨些感冒药。”

看着哑巴不声不响地给疼得龇牙咧嘴的小叶子上完药。

梁清波又问道:你多大了呀?上学了吗?

小叶子说:姨说转过年我就十岁了,我已经是个大孩子了。

梁清波连连点头,继续问道:那你上几年级了呀?

“我上过一年级,现在不上学了,姨说,爸爸死了,家里就没有钱了,供不起我上学”

也不知怎么地,听到这里时,梁清波心里竟隐隐地痛了一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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